状态 安安
写在前面: 有些事情必须经历,经历过后你就老了,老得来不及有回忆的空隙。
在白夜快要结束采访的时候,她突然问了苏康一个问题:如果你在有了美满婚姻的同时你还会寻求外遇吗?白夜都惊讶于自己的突兀。她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她合上采访笔记,关了采访机,站起来穿起自己的大衣,依然得体地和苏康握了一下手,说了句抱歉。走了。
烟,一如既往地燃着,可是苏康已经入定了一般,颓然地坐在大班椅后,莫名的烦躁。
白夜走出了苏康的办公室,竟然分不清方向,左右的布置都一样,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方向上来的了,这种情形就象是多年前在巷子里迷路一样,不知道四通八达的交叉的巷子哪一条可以走出去,那种迷茫让幼年的她吓的哭起来,直到大人打着手电找到蜷缩在墙角跟的她。现在她又一次面临如此的情形,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透明的玻璃,似乎哪条路都可以看到头,但是自己却不知道该先跨出哪一只脚。
正在犹豫中,一个穿着公司套装的小姐走过来,用标准的声音说,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白夜不知道该不该承认自己的恍惚,她笑了笑。
“您是不是不舒服啊,我帮您去开电梯。”那“标准化”小姐迈着碎步走到电梯那里。跟随着她,白夜自然也找到了回去的路,等电梯的时候,她看着前后左右的四部电梯。这是一座高级写字楼,用的是高级的OTIS电梯,分别在运行着,上上下下,数字的跳动把你从一个世界带到另外一个世界。
站在电梯里,只有白夜一个人,电梯的良好运行,让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失重状态,只有数字的跳动标志着她物理空间的移动。
当白夜回头望这座高耸的大厦的时候,压抑感向她袭来。或者这种压抑感完全来自于刚才她所问苏康的最后一句话,这个时候她开始后悔。
她不知道这个时候的苏康正在想什么,她但愿苏康不太介意刚才自己的唐突。一向,她都做着得体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见了这个看着很坦然的男人怎么会问起那么一个问题。正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白小姐,我能请你吃晚饭吗?”居然是苏康的声音。
“请我吃晚饭可以,不过我建议我们还是AA制,这样我才接受。”电话那边思考了几秒,答应了。
苏康启动了汽车引擎。白夜坐在旁边。侧着脸观察苏康,他是一个脸部线条很好的人,很少有男人的侧面有他那么经看的,白夜搜索了一遍自己所认识的男人,似乎还没有找到这么一个例子可以和苏康比较的。
“你的侧面看着真好看。”白夜又冒出一句,甚至连思考都没有过。苏康认真地开着车,听了也只是听着,毕竟旁边坐的是一个和自己差了差不多一辈的一个年轻女孩,15年,足够黑发和白发的距离了,虽然他一向知道自己的魅力,但是他也不当真。
“去哪里?”苏康仔细询问着。已经很久没有和这么年轻的女孩子一起吃饭了,也不知道她们都喜欢去些什么地方,虽然他今天愿意带她到高级一点的地方去,但是又考虑到她说的AA制,不能太让小姑娘为难。
“没关系,我不挑地方的。”白夜今天一直说错着话,她都不敢开口了。
“那行,我做主了。”苏康也想放松一下自己。
年轻真好啊。苏康暗自感慨了一下,同时他又嘲笑起自己的感慨了,都什么年纪了,还感慨。
“吃完了,给你叫一份甜品如何?”苏康象爱护孩子一样问着白夜。白夜点了一下头。
苏康习惯性地点上了烟,眼微眯着,身子往后仰了一下,“你想听故事吗?”他居然想个这个小姑娘讲讲自己的故事。
“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故事。你不是问我在有了美满婚姻的同时还会不会去寻求外遇么?现在我是不会了,毕竟也是这年纪的人了。可是在几年前我也曾经有过这种想法。说来也好笑,当年她也象你一样这么年轻着,蓬勃着,看到她我都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当然现在她也该是一个成熟的女子了罢,这么些年没有见了,也不知道她的笑容是不是还象以前一样。”苏康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烟。白夜搅动着碟中的冰淇淋,有些化去,她在想苏康讲的那么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呢?一个让他至今回忆的人。
“那个时候,我已经决定和我的女朋友结婚了,我和我的女朋友已经认识许多年了,双方的家长默认我们彼此的关系,你要知道,在那种情形下我是没有办法的选择的,我也选择不了。或许对婚姻来说,让别人看着满意是我的一种姿态,我要不停地做着让别人满意的事情,那样我才是别人眼中成功的人。可是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甚至有时候在想,我是不是该去追求点什么。”苏康的语气是冷静的,但是依然掩饰不住他内心的一种悸动,看得出来这对他的确是一种美好的回忆。白夜也没有心思去搅动甜品了,她喝着旁边的一杯白开水,依然沉默地当着一个受众。
“我对自己说,我或许只有这么一个机会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以后可能我就完全封闭了自己。我不停地问自己,我该不该选择放弃,可是每次当我白天的时候看到别人尊重我的目光,我又害怕选择后所会面对的目光。那段日子的夜晚,我就不停地喝酒,吸烟。只有在她面前的时候,我无法装饰自己,我告诉她,我害怕。她真的很年轻,并且也是那么地善解人意,说,不要选择了,你身上背的东西太多,我不忍心让你背更多的。听到她的话,我鼻子发酸。她没有留给我更多物质的记忆,她始终遵守着自己的约定,不让自己的痕迹渗透到他的生活中。”
白夜在心里描绘着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子形象,她多希望自己能够看清楚这么一个曾经年轻的女子,去给她问个好,甚至只是看她一眼。没有任何理由的,就有这些想法。
“后来呢?”白夜轻声问了一下,她是如此地想知道后来的事情,虽然她知道他们的结局一定是分开。
“后来啊,后来我自然是和我的女朋友结婚了,过着得体的日子,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幸福美满的婚姻。”苏康又恢复了他一贯的语气,拒人于千里之外,倒不是他有意的,实在是因为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面对别人的说话方式,刚才在他身上所有的感性的东西都已经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了。
“可是,经历过那一次之后,我知道我不会去寻求外遇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勇气,我宁可对不起自己,也无法做到对不起所有以为我优秀的人。这就是我了。”苏康掸了一下烟灰,下意识地整了一下裤子,随时注意着自己的形象,守护着自己的形象。
“哦。”白夜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话来说,她不知道该表达自己的遗憾还是该谴责面前的这个男人,她知道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是有一块最深的东西的,一旦说出来就不在乎别人是怎么想的了,说了也就是说了,之后还得过着之前的生活,来不得半点改变,如此顽固地存在着。
苏康看着白夜的手,端起她的手端量着,捏紧了一些,白夜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的有些尴尬,她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只能僵硬地被苏康握着,观察着。
“你放轻松些,你的手有些僵硬,别害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只是想回忆一下她年轻的手。”苏康敏感地觉察到白夜的不适,他笑着对白夜说。在他笑的刹那间,白夜觉得他露着牙齿的笑年轻得如同自己的男朋友,于是她索性放轻松了。
“这样才对啊,柔软的才是年轻女孩子的手,你的手没有老茧,她的中指有老茧,她说是写字多的缘故,我也见过她的写字,是那种狠着命的写,翻过几张纸也还能找到前面留下的痕迹,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就是力透纸背,我还老笑她自己夸自己呢,不过她写字真的很花力气。”
“现在都改电脑打字了,所以也都不怎么用笔了,自然是不会有什么老茧了。”白夜补充着,虽然她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字写的并不好看。
“是啊,现在的科技真是越来越发达了,你们还写信么现在。我是说不是那种写电子邮件,而是写在纸上的,然后贴上邮票,投到信筒里,隔上几天才能收到的那种。”
“你也不用回答我,现在连我都不怎么写信了,都只用电子邮件和朋友们联系了,更何况你们啊。你别见笑啊,我今天是有些喝多了。”苏康放开了白夜的手,确切地说是白夜主动抽出了自己的手,她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发冷,大约是餐厅的冷气有些足的缘故。
“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今天真是抱歉,害你耽误了这么多时候,你就当是陪一个老人回忆一下过去的日子吧。看着你们的年轻,我真想自己往前活点日子啊。”苏康说着掏出了手帕,擦了一下手。白夜注意着这个细节,这个年代还用手帕的人还真不多,很绅士的表现,她竟感觉这手帕也和那个女子有着某种冥冥中的联系。
“苏康,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如果给你机会,你有可能重新选择吗?”白夜又一次的提出了不合适的问题,不过这些都已经不是她采访的范围,她已经把后面的所有接触当成了一种朋友之间的接触,而不是工作接触,她也有她自己的原则。但是即使如此,她仍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这个啊,哎,今天真的累了,以后再告诉你罢。”
虽然有失望,白夜还是尊重了苏康。
夜晚的城市,开始热闹。灯亮起来了。白夜想起一个朋友说的,他特别喜欢都柏林国会门前的长明灯,那是在1924年后,很多爱尔兰人移民海外了。后来政府立了那灯,意在召唤那些离家的爱尔兰人,当地的古老盖尔语传说,魔鬼会更改旧路。那盏油灯就一直那么亮着,照着爱尔兰的方向,照着所有爱尔兰人回家的路。
自己有没有那么一盏灯在为自己亮着呢,苏康有没有属于自己的灯呢,城市里那么多灯又是谁的灯呢,每一盏灯背后是不是一定有一颗期待的心呢。
车转弯的时候,苏康指着一座大厦说,那就是她现在工作的地方了。听说她后来出国了,结婚了,又离婚了,回国了。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前段日子打听过她的情况,很想去看看她,可是已经没有了力量去驱使自己的脚步。
“那你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白夜尝试着问,她希望自己再次被拒绝着回答。
“你等一下。”苏康把车停到路边,从胸前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票夹,然后又从夹层中挖出一张小纸片,纸片已经有点被摩挲地烂了,白夜能想象这张纸片让面前的男人一直有着关于往日的美好记忆。票夹已经有些旧了,在边角处还能看到脱了线的痕迹,这是白夜唯一看到不合苏康身份的物件。在票夹里隐约有一张小照片,看到白夜略带好奇的目光,他宽容地笑了,“让你看看吧,这就是当年的她。”借着车内微弱的光,白夜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的笑,果然是蓬勃,虽然因为灯光,虽然因为放的日子久了有些地方有些刮痕,但是不能不承认那是一个美好的女子。
“这个纸片上写的就是我最近找人打听的关于她的联系方式了,不过我从来没有去打扰过她的生活,我也知道我不配没有资格这么做。你要是愿意,你抄去吧,代我去看看她。看之后也不用告诉我什么。”苏康拿出了自己的金笔,递给了白夜。
白夜坐在办公室喝了两杯咖啡,晚上熬夜写稿子,有些困顿。今天没有什么采访任务,要赶快把这期的专访弄出来。她坐着,转着椅子,总编走过来,亲切地拍着她的肩膀说,“小白啊,最近你们这组年轻人的工作真有成效啊。我们都老喽,老喽。”连说了几个老字,说的白夜觉得自己的年轻都似乎成为了一种罪过,去嘲笑别人的罪过,竟有些不自在来。她有些坐不住,她想自己还是到外面跑一下吧,疾走中忘记一切。
走着走着,天有些阴起来,看着就要下雨,白夜没有带任何雨具,只能到附近的大厦去避雨了。她也没有看清楚大厦的名字,就低着头夹着包匆匆走进了最近的大厦内。匆忙中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当她正要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的时候,一抬头,她愣住了。虽然明显地是老了,但是依然能看到昔日的神采,这个和她相撞的女子就是昨天苏康让她看的照片上的同一个人,白夜清晰地记着,她毫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力。
那人主动扶了白夜一下,似乎害怕面前这个莽撞的女子被撞倒,接着她看到对方眼中射来的那种似曾相识的目光,有些戒备,但是仍然客气地问了一句,“你没什么吧?”虽然她自己也被白夜踩了一脚有点生疼,但是面对这个朝气而年轻的女子,她任何气都没有,或者她也是怀念着自己曾经如此莽撞的岁月的。她微笑着,递给了白夜一块手帕,轻柔地说着,“擦一下你额角的脏东西吧。女孩子是以好看为上的。”最后一句她几乎是以一种近乎诙谐的语气说出来的,有些不象是30多岁的女子说出来的话。白夜昨天就根据苏康的叙述推算出她的年纪来了。
白夜不曾有任何犹豫地接过那块素净的手帕,事实上也由不得她犹豫,对方是如此坚定地递给她手帕。两只女人的手在短暂的3秒中接触着,白夜体会着苏康说过的关于她的柔软的手,白夜感觉到她的手虽然保养的好,可还是有一些干枯了的感觉,白夜替她可惜着。
“手帕送给你做纪念吧。”她轻快地说着,说完就走出去了,走到外面,打开了伞,中年的短发被风吹着,飞舞着。
白夜在心中默默念叨着,你还好吗?你知道还有一个人在想着你吗?如果可能,你们会不会各自给自己一次选择的机会呢?
“喂,白夜你在哪里啊?别忘记了今天晚上的事情啊!”
“你不说我都快忘记了,今天是我们爸爸妈妈见面的日子啊,瞧我这记性。”
自己这就算是完成了一种轮回?白夜拿出那张昨天晚上苏康在车子里写的纸片,叠好,放进一个信封,交给一个小姐,说麻烦她转给19层A座的王琼小姐。
她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无从多想。外面开始下雨了。
21:30 01-2-18